虽然中唐已经出现了一二爱情诗的名篇,但爱情这一题材的重要地位,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确立的。李商隐的诗歌中有大量对爱情的抒写,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那些题为《无题》的作品。李商隐的无题诗中,抒写的爱情纯粹又浓烈,既有受到现实阻碍而受尽煎熬的痛苦,又有备受挫折却无怨无悔的执着,二者交织在一起,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李商隐之后,“无题”成为爱情诗的代名词,历代诗人都有仿作,但至今尚未有人超出他的成就。
李商隐无题诗的独特魅力在于,它是一个可以兼容多重阐释的开放的文本,每首诗的语言和意象都有一个具体的指向,所指似呼之欲出,却始终朦胧,可以确认它是有寄托的,却无法确切地指认其具体所指。李商隐追求独与天地相往来的艺术境界,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小宇宙,是有限和无限的沟通,瞬时向永恒的转化。
在唐代,公主、贵女出家的很多,一部分宫人也被安置到道观,成为女冠。道观对外开放,甚至出租房子给士人居住。女冠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和士人相交,有时会发生恋情。李商隐少年时曾在家乡的玉阳山学道,和灵都观(天宝二载唐玄宗为其妹玉真公主修建)的女道士宋华阳姊妹有一段恋情,陈贻焮先生《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一文有详尽的考索,其说较为可信。
下面这首无题诗表现的,是暮春时节与热恋之人分别的伤感和别后的思念之情,情感真挚动人。相恋的对象,根据末联“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般认为是一位女冠(女道士)。诗中所表现的,也许正是一段与女冠的恋情: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诗以唱叹发端:“相见时难别亦难!”第一句起得极高,也极概括,见出不是普通的离别。常言道,别易会难,这里却反过来说,七个字里有前后递进的两层意思:相见的机会难得,所以离别时自然格外难舍!下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接得平缓,正写出离别之景:恰是暮春时节,春将归去,将百花吹开的东风,此刻却无力留得春住,只好任由百花凋谢。
这句初读,不过是叹光阴难驻,仔细涵咏,却大有屈子“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之感。其实何止是春天,这世间美好的一切,眼前的春天、爱情,乃至青春、理想,都必将逝去,且无可挽回。虽是写景,其意思却溢出景物之外,自成一种境界。在晚唐诗人中,唯李商隐有此种笔力。“东风无力百花残”,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原》)一样,虽是一时一地之景,却“消息甚大”,可以为一个时代写照。
“春蚕”两句,既写出情感的生死不渝,又流露出后会难期的悲伤,在情感和内容上,都有力地呼应了前面“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感叹。两句都采用了民歌中最常见的双关隐喻手法,以“蚕丝”之“丝”双关“相思”之“思”,以“烛泪”之“泪”双关“眼泪”之“泪”。此别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故秉烛长谈,互诉衷情:别后相思,如同春蚕吐丝,绵绵不绝,至死方休。相思之泪,一直流到生命的尽头才干涸。
这是不朽的爱情宣言: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阻止爱情!这两个譬喻也并非凭空而来,而是紧承前面两句:第三句由“春蚕吐丝”取譬,和“东风无力百花残”一样,都是春天之景;第四句“蜡炬成灰泪始干”,则是由首句离别之际的眼前之景取譬。古人离别之前,往往秉烛长谈,直到天明启程。
“晓镜”两句,从设想对方落笔,进一步写出思念之深,离别之苦。诗人想象,一别之后,意中人的日常生活之景:晨起揽镜,只愁年华易逝,会合无期;夜深露重,独自吟诗,当感月色凄寒。如此相思不了,所以很自然地接出末联,寄希望于青鸟能够代为传信,以宽对方的别怀,以慰自己的相思。这种希望,大约是很渺茫的,却仍是无望中的希望。
总之,这首诗表现出诗人和相爱女子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情。当然,本篇强烈的伤春伤别之情中,可能也寄托了诗人在政治上屡遭挫折、深感抱负难以实现的苦闷,以及在仕进上不能不有所求的执着之情。例如“春蚕”二句,当然也与诗人为了实现理想抱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是相通的。“蓬山”两句,既然表现的是绝望中的希望,自然也不限于爱情,也可兼容对理想的追求。但诗歌的主体还是写爱情的,这一点不容置疑。
一些清代的学者,因为上述两联在阐释上的多义性,完全忽略了首联和颔联对男女相思离别的表现,认为这首诗的主题和爱情无关,表现的是政治上的挫折和执着,这是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
李商隐无题诗的多义性,造成对诗歌主题读解的难度,也构成了它魅力的一部分。这种多义性的造成,传统双关隐喻手法的采用是原因之一。双关分为两种,一种是谐音双关,如“丝”和“思”,南朝乐府有一首《蚕丝歌》: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
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春蚕每吐一根丝线,它自身就老去一分,却仍白天黑夜都不停地吐着丝。如同女子明知会因为相思而憔悴衰老,心中的爱恋仍不肯停歇,直至红颜老去。“相思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本是古典诗歌中常见的有关青春和爱情的慨叹。采用双关手法之后,爱情的强烈和抒情主人公的执着,得到了更为鲜明和生动的表现。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也是如此,而且将爱和死并置,爱成了生命本身,至死方休。
另一种是谐义双关,如将烛“泪”双关眼泪,也是南朝宫体诗常见的手法。和李商隐同时代的杜牧,有《赠别二首》(其二)这样写道: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里,蜡烛的“芯”和人的“心”谐音双关。蜡烛替人垂泪,是说蜡烛燃烧时滴落的蜡油一滴滴的,如同离人眼中的热泪。李商隐的“蜡炬成灰泪始干”和“春蚕到死丝方尽”一样,是更加强烈的一种表达:蜡烛的“芯”一寸寸地燃尽了,化成了冷灰,蜡油(烛泪)也凝固不流。春蚕的“到死”和蜡炬的“成灰”,李商隐透过它们体认到爱和生命同在,痛也和生命同在。他在《暮秋独游曲江》诗中这样写:“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义山对人生之有情的体认如此深切,正见出诗人禀赋之多情。
目 录
第一讲 宫怨 宫墙内的爱怨
第二讲 咏物 秋日蝉声
第三讲 田园 诗意栖居
第四讲 山水 浓淡相宜
第五讲 边塞 慷慨悲声
第六讲 送别 骊歌声声
第七讲 爱情 朦胧的胜境
第八讲 悼亡 真情独白
第九讲 音乐 写声的艺术
第十讲 思妇 相思与怨别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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